剪紙/林韡萱

便當二字,是我的倔強

我異想天開的傻氣,讓兩百道素菜,隨團隊的伙伴,穿過培德路的綠蔭,在異世界間來去,跨越人我藩籬,直到我們成為阿澤口中「另一種家人」…

每次去都希望是最後一次了,由魚麗沿向上路一路西行,過筏子溪橋,左轉精科路,再彎進培德路,往台中看守所送便當的路,我們走了三年。

照片提供/蘇紋雯

第一次去,不知天高地厚,盛夏七月,我騎著摩斯復刻版,後座載著小螃蟹,拎著凍成冰塊的鳳梨茶,好天真地就出發了,到達目的地才知道,烈日能曬成人乾,路程迢遠得開車來。

看守所是異次元。若非小螃蟹乖覺觀察行人動線,我連接見家屬入口都找不到。生平最怕公務機關無創意櫃臺非人性化程序,彼時小五的孩子看見號碼牌好機靈舉一反三:「是不是像銀行那樣?!」我猶瞪著表格下筆躑躅不明其義。

為極刑者疾行的兩百道素菜便當

照片提供/蘇紋雯

等待叫號的時候,我知道自己和空間中的其他人,分屬不同階級。站到櫃臺前,也仍是詭異的存在。申請單寫著「鄭性澤」三個字,不知究竟讓人多為難,經辦者面向螢幕,鍵盤敲著敲著,和隔壁同事對看一眼,望我冷著臉說:「他是極刑。」我點頭:「是啊,我知道。」心想不然我幹麼站在這裡?!

按圖索驥,不得其門而入的,還有我自以為貼心,融冰就能解暑的鳳梨茶。看守所網站上,可恨僅只天書一行:「所送入之飲食以二公斤為限。」原來卻有無盡延伸。

會客菜潛規則,我是在後來的後來,由工作人員的模糊字義,「菜和水果可以。」「就家常菜啊!」一個月又一個月,碰壁踩地雷摸索出來的。澱粉、堅果、桂圓、麻油、米酒、生食、涼拌、流質、冰凍……都是違禁品,水果須剝殼去皮分切處理,但葡萄、楊桃、李子不得通關,認真整理罄竹難書。

接見家屬登記入口處總有人問要不要菜,我原以為是什麼公益團體的積極作為,小螃蟹潑我冷水,說那定是賣菜絕非送菜,我不服氣,如果是我肯定會幹這種事!事後證明是他對了。

「鄭性澤的魚麗便當」一語成讖

我也對了,一語成讖。「鄭性澤的魚麗便當」,我異想天開的傻氣,讓兩百道素菜,隨團隊的伙伴,穿過培德路的綠蔭,在異世界間來去,跨越人我藩籬,直到我們成為阿澤口中「另一種家人」,直至鄭性澤案再審獲釋無罪定讞。

第二次探視,康芮颱風來襲,空曠的停車場,呼嘯的風雨,冷清的接見室,黝黯的天光,話筒裡有欲淚的衝動,叨唸颱風天何必跑這一趟的阿澤說:「外面下大雨,我的心裡在下小雨。」他分明記得,卻又一次確認名字和地址,將信守承諾的我們,用筆記在掌心上。風雨便當,雪菜炒飯被退貨,矇對冷筍和菜炸。

剪紙/林韡萱
照片提供/蘇紋雯

每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四,午餐供應完畢,給阿澤的便當,兩點半下鍋,盛盤拍照存檔後,進入保溫袋,三點準時出發,路程半小時,填表申請後,食物進入檢查輸送帶,四點左右在接見室探視,鐵窗兩坐以話筒通訊,十五分鐘的短暫交會,阿澤回到舍房,四點半晚餐開動時,菜勉強還是熱的。

規律的操作流程,作為探視計畫,風雨無阻,執行三年。隨案情救援進度起伏,我漸漸能夠閱讀阿澤的表情線條和肢體語言。日劇《さくらの親子丼》(櫻的親子丼),在自己經營的舊書店「九十九堂」,為流離失所的人準備熱騰騰親子丼的櫻說:「我懂他,十六年以來,我做親子蓋飯給各種人吃,所以我懂得。」一切大抵如此。

勇於親密,勇於牽絆,開始給魚麗寫家書

到了第二個聖誕節,阿澤不願彼此牽掛,以切割手勢斷然說:「我要跟你們告別,不要再來看我了。」決鬥似地看著我的眼睛。心中瞬間凝結的我,瞪視鐵窗那一邊,堅持要個交代,同行的桂槐展現強硬姿態,兩人背水一戰,二對一。十五分鐘峰迴路轉的肉搏張力,我們後來都知道,從此有不同的信賴關係。曾經拒卻心理負擔,只收信不覆信的阿澤,勇於親密,勇於牽絆,開始給魚麗寫家書,法律尚未平反,已是情感的自由人。聖誕節決戰日的便當菜,主廚桂槐做了冬日滋補的茴香炒蛋。

接見處有一冰箱,展示膳食內容,小螃蟹飲食評鑑是:「和學校的營養午餐沒兩樣。」阿澤後來將便當分享給更多朋友,為素食同學主持飲食正義,魚麗便當儼然包辦看守所伙食團膳,據說每回接見離開舍房時,室友總要說:「好料的閣來矣!(好吃的又來了!)」

我為了瞭解阿澤的生活環境,曾隨監所改革聯盟參訪過幾處監所。看了張作驥微電影《鹹水雞的滋味》後,他如何在牢房裡和同伴分享食物,畫面終於具象化。

「便當」二字,是我的倔強,以一個名詞,想和系統對抗。實情是,菜做得再精緻美味,餐具是不被容許的,擺盤是沒有必要的,因為必須方便管理。無數的魚麗便當被倒入塑膠袋內,彷彿一袋狗食扔進檢查輸送帶,然後再由塑膠袋還原在舍房地板上的五個盆裡……

「粿袂使喔!(年糕不可以喔!)」一年做了茶葉蛋給阿澤過生日,在櫃臺秤重過磅時,隔壁窗口大聲宣導。那天是正月初三,年節食物蜂擁而至,又遭原物奉還。「粿袂使喔……遮我家己炊的……(年糕不行喔……我自己蒸的……)」謹守「紅媠烏大範(紅美黑大方)」傳統穿衣美學盛裝而來的老婦人,錯愕無奈茫然,微弱申辯。

看不見盡頭的便當路,總盼著座中有阿澤的魚麗宴

缺少美好的盼望,又何必成為更好的人?所有為特定對象費心準備的餐食,有沒有更細緻溫柔的對待方式呢,就像一個真正的便當一樣……始終是我的懸念。

「鄭性澤的魚麗便當」後來成為「關懷特餐」,每到便當日,同步在魚麗供應。說魚麗是半個家,一週有兩頓半在這裡飽足的好朋友耿誌,配合阿澤的飲食習慣,說得委屈有趣:「出來前她們就逼迫我們吃素食啊!」許多非同溫層的朋友,因為一餐素菜,成為鄭性澤案的支持者,飲食作為一種媒介,連結了一個社群,做菜的做菜,剪紙的剪紙,看牙的看牙,有人陪騎車,有人管衣服……迎接獲釋的阿澤。

照片提供/蘇紋雯

看不見盡頭的便當路,總盼著座中有阿澤的魚麗宴。如今不必送便當了,在同一張餐桌對坐,聽阿伯冷笑話,領會中年男子的幽默。時移事往,回望異域見聞,「粿袂使喔!」在我心底響起尖銳的回聲。

註:法務部矯正署台中看守所網站,2017年底更新的資訊已經詳盡多了,但以實務經驗判斷,尚未竟全功,遇行政裁量權,恐仍撲朔迷離。
http://www.tcd.moj.gov.tw/ct.asp?xItem=383562&ctNode=48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