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年前後是國內楊桃盛產季節，在全台種植面積最多的台南楠西，貿易商江華特正在抽樣檢查剛收購來的楊桃，看看有沒有小蟲子躲在蒂頭中，再謹慎地一顆顆以透明塑膠袋套好，排列整齊放入紙箱中，動作輕柔以免碰壞果實，接著封箱、進冷藏庫。
「外銷的要求比較高，形狀、色澤、熟度都很重要。還有檢疫，一隻螞蟻都不行，只要發現，整批就要送去燻蒸，品質就毀了。」江華特說，現在中國大陸對台灣水果的要求明顯變多了，檢疫標準也更嚴格。
許多台灣人不愛楊桃，但卻不知道它可是外銷之星。在水果王國，楊桃與其他光鮮亮麗、甜蜜多汁的水果相比，可謂備受冷落。多年以前腎病患者食用楊桃而中毒的報導，更讓楊桃蒙上污名，產量一落千丈。雖在國內不受青睞，但貿易商卻發現楊桃頗具國際競爭力，一年產期可長達九個月，耐儲運、供貨穩定，這些都是做外銷的難得優勢。
查詢出口資料，楊桃外銷的最高峰在民國93年，達6,612公噸，近七年穩定維持在2千多公噸左右，但105年猛然下跌到1,306公噸。
雖說去年因颱風寒害，整體水果產量減少，但楊桃的衰微有著多重原因。
消失中的楊桃
「楊桃現在只是配角，可說是近黃昏了。」江華特感慨地說。他住在楠西和玉井交界處，母親種了三十多年的楊桃，「我們這邊很多『檨仔囝』（芒果的孩子），但我是『楊桃仔囝』。」楊桃的興衰，伴隨著他的成長。
這三十年來全台的楊桃種植面積從3千多公頃一路下滑，到103年跌破1千公頃以下，勢頭仍未止歇。而楊桃之鄉楠西，種植面積也從95年前的543公頃降到104年的369公頃。
打進高端歐美市場，產地卻棄守
花費二十多年心血研究楊桃的鳳山熱帶園藝試驗分所副研究員劉碧鵑，培育出「紅龍」（台農3號）、「金龍」（台農4號）等外銷主力品種，說起楊桃的衰退，語帶無奈。「種的人少了，楊桃逐漸被其他果樹淘汰，改種芒果、芭樂、香蕉、蜜棗……」
外銷本為國內楊桃受報導重挫後帶來新興希望，大有機會扳回一城。貿易商除了將楊桃大量銷往香港、中國，更開拓出高門檻的歐美市場。楊桃的外銷比例一度曾占總產量的四分之一，是所有水果外銷占比最高的。
專攻歐美市場的詹益昌行，董事長詹益昌回顧，「以前一年外銷量有幾百個貨櫃！十年內，減到現在只剩十幾個貨櫃。」他避開競爭激烈的中國市場，花費十幾年時間打開消費力最強的歐美通路，從介紹他們認識楊桃開始，再克服低溫長途儲運問題，將台灣楊桃推向國際。
但近來外銷量卻年年遞減。詹益昌分析歐美市場，「銷完全沒問題，問題是沒得買。」主因是楊桃栽培管理相當費工，即使供給外銷收益穩定，仍不敵農村勞力老化短缺、農民棄耕。「有合作農民我一年給他兩百多萬都不做了，」就是因為工人太難請。
「藥檢也是台灣的致命傷。」詹益昌說，歐美規定許可的農藥種類與台灣不同，造成栽培管理上的困難。他指出，要做外銷，從種植階段的農藥、肥料施用就要符合國外規範，不是到採後才管理。
曾經參與外銷歐美的楊桃產銷班班長徐明瑩表示，最難應付的是介殼蟲，也就是俗稱的「龜神」，「沒幾種藥可以防治，」有的藥歐美禁止使用，可用的藥也很容易超過國外殘留標準。他索性放棄歐美通路，還砍了幾甲地的楊桃轉作芒果，「芒果不像楊桃那麼『厚工』，在國內也比較受歡迎。」
結果努力打開的歐美市場，現在逐漸被墨西哥、美國佛羅里達所產的楊桃所取代。「是我們自己放棄的，」詹益昌慨嘆。
中國產水果和台灣相似度達九成，紙箱標「來自台灣」
銷往香港和中國大陸的楊桃，歷年來占整體楊桃外銷量的六到八成，但市場也持續萎縮中。
雪上加霜的是，前幾年中國和澳門也都發生過腎臟病患吃太多楊桃而中毒的事件，影響了當地民眾對楊桃的消費意願。
品種和技術外流更是關鍵。貿易商金子宏總經理劉子宏剖析，「主要是大陸那邊種植技術一直上來，以前還沒那麼多，這一、兩年越來越多。他們面積大、勞工成本低，而且品質也不差。」
劉子宏指出，十多年前就有台商到對岸開墾，經過多年經營，這幾年陸續開花結果，「成本比台灣少40%，產品和台灣的相似度卻可達90%，甚至直接用台灣製造的紙箱去包裝！」
他就看過廣西產的棗子，紙箱上面寫著「來自台灣」，試圖魚目混珠。中國消費者面對外觀口感與台灣相似的水果，根本難以辨別。「什麼來自台灣？苗栽品種來自台灣！」劉子宏苦笑。
棗子、珍珠芭樂、鳳梨、茂谷柑、凱特芒果……台灣引以為豪的許多水果品項，在對岸都找得到，而且品質越來越接近。常跑對岸的劉子宏說，「以楊桃來說，海南、廣西、四川、福建都可以種，也有我們的秤錘、金龍品種。」
對岸對台灣水果，新鮮感退燒，要求變嚴格
2005年中國開放台灣水果進口免關稅，從未嘗過台灣水果的中國民眾多抱著嘗鮮心態，「現在新鮮感已經消失了。」劉子宏說。
兩岸情勢的變動更讓水果染上濃濃政治味。江華特表示，去年開始，中國要求台灣水果紙箱包裝上頭必須加印簡體字，而且「鳳梨要寫『菠蘿』、芭樂要寫『番石榴』，」他認為這樣的標示更容易讓中國消費者以為這水果是他們本地產的，導致買氣下降。
江華特並指出，中國海關不只檢疫變得嚴格，連對甜度的要求都變高了。劉碧鵑也提及，中國對台灣水果開始逐批檢查，標準也提高，開始要求要有QR-code或生產履歷。
對於政府提倡的新南向政策，貿易商們則不敢樂觀。「東南亞國家他們自己就是輸出國，鳳梨、香蕉、芒果、楊桃，也都是他們的強項，賣他們能賣多少？」
扭轉夕陽形象，軟枝種進軍百貨超市
缺工、負面報導、技術外流，加上三不五時的天災，楊桃這個從清朝就傳入台灣、伴隨了島民兩百多年的水果，在堂皇的水果王國中，竟然漸漸走向消失的命運。即使有著大好的歐美市場，在外國餐桌上切成星星狀為沙拉拼盤增色，產銷結構不夠健全，仍使星光逐漸黯淡。
我們真的不需要楊桃了嗎？
在苗栗卓蘭，堅持種出好楊桃的農民陳雪蓮，仍對楊桃充滿信心。她從去年開始，將自家的軟枝種楊桃賣到新光三越、SOGO百貨成為精品，大型農產電商和宅配的訂單更讓她供不應求。
「楊桃真的是好水果！愛吃楊桃的人，都會找到我們的軟枝種。」軟枝種又稱二林種，比常見的馬來種小巧，色如璧玉，細皮嫩肉、清新香甜。
陳雪蓮說，她的軟枝種跳脫楊桃「三斤一百」的賤賣宿命，每台斤售價可達65元。但這品種在幼果期較易被果實蠅叮咬，必須抓緊時間套袋。
「楊桃是種ㄍㄡ ㄌㄠˋ（閩南語「孤僻」之意）的水果，」在管理上工序比許多水果都更繁雜，成熟時也不一致，整個收成期都必須每天去巡；又因為形狀奇特，容易碰傷，採後處理得特別小心。她又注重用藥安全，年年送檢合格。但即使她銷路大開，附近農民卻也沒有跟進的意思，有的嫌麻煩，有的是管理觀念上不能配合。
不過因為有著死忠消費者的支持，陳雪蓮每年仍盡力克服缺工的困擾，將楊桃最精采的滋味綿延下去。盼望著有一天能翻轉楊桃形象，改變它被視為夕陽產業的命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