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彰化又傳農地污染，情節與往年雷同，稽查廠商、抽檢作物與土壤、銷燬作物等動作都是一做再做，但電鍍廠廢水污染灌溉水的情況，為何總是一再發生？

關於這問題，張文亮的感觸特別深。他是彰化子弟，老家鄰近東西二圳，兒時這條清澈的水圳，可以跳下去游泳，長大後卻發現這條水圳長年被電鍍廢水污染，連適應力最強的福壽螺都不見蹤影。

張文亮長年研究農田水利，大學讀水利、研究所學農業工程，到美國攻讀水土空氣資源系博士，在台大生物環境系統工程學系任教後，他教的科目是「水質污染」、「土壤物理學」，2012年還獲得台灣農業工程學會的「農業工程學術獎」。

張文亮不只是個農田水利專家，還是位知名作家，出版三十多本科普書，包括《電學之父：法拉第的故事》、《台灣的水》、《河馬教授說故事：大自然裡的生命教育》等書，曾獲得吳大猷科普創作獎、金鼎獎、獲得好書大家讀年度好書獎。

不論情感或知識，張文亮對彰化農地污染都有豐厚的體悟與見解。這位六十歲的學者，長年在全台各地調查農田水污染狀況，形容自己是個「偏差的男人」，因為他始終站在農民的那一邊。

關於彰化東西二圳、三圳的由來，彰北農地如何被電鍍廢水污染，根本解決知道為何，且看張文亮怎麼說……

政府為何容忍用最糟的水，灌溉台灣最好的農田？

口述/張文亮。訪問整理/上下游記者楊鎮宇

以前彰化是台灣生產最多稻米的地區，大城跟竹塘的三好米、花壇的金墩米都很有名，可是現在因為工業污染，沒有人提彰化米了。

不過污染主要在東西二圳、東西三圳的灌區範圍，主要在彰北的彰化市、和美一帶，至於彰化南部的八堡圳灌區比較沒有問題。

安定人心的東西二、三圳

彰化東邊有條貓羅溪，是北邊烏溪的支流。在彰化市快官一帶，東西二圳、三圳引貓羅溪的水作為灌溉用水，進入彰北，兩百年來不斷供水給彰化市、和美、線西等地農田。

清朝年間泉州人楊志申開墾東西二圳與三圳，讓彰北農民有田可耕，甚至願意忍受八卦山帶來的洪水風險，一代代耕種下去，可以這麼說，東西三圳有著安定人心的功用。當我到東西三圳做調查時，發現這一帶大部分居民都姓「楊」，可能是開墾者楊志申的後代，讓我覺得台灣的水利歷史還是活的。

可是近二、三十年，不知多少電鍍廠的廢水直接排到東西二圳，我實在不懂，為什麼當初政府會容忍讓這麼糟糕的水灌溉台灣最好的農田？

農田鎳污染  彰化人口腔癌比率高

如果要給重金屬污染的稻田排名，根據我長年在全台各地的調查，東西二圳大概是第一名。如果要找污染面積最大的圳路系統，那就是東西三圳的灌區了。從彰化金馬路以西，經過彰伸路、嘉犁重劃區、彰和路一直到番雅溝的這一大片農田，都受到電鍍廢水的污染，不但農田土壤、灌溉渠道底泥的重金屬含量高，連地下水的重金屬含量都超過飲用水值標準。如果有人說地面水中的重金屬再怎麼高，也不會影響到地下水，那這些人一定沒看過東西三圳的模樣。

有研究調查，彰化市、和美一帶居民血液中的重金屬濃度偏高。彰化人應該是台灣西岸壽命最短、得癌症年紀最早的地區，口腔癌比率特高，人家花蓮、台東的口腔癌比率高是因為吃檳榔，那我們彰化是因為鎳污染，因為鎳會影響到口腔中的黏液。我不敢說一定是因為農地污染，但肯定有關係。

電鍍廢水偷排 追查不易

一九八○、九○年代，彰化的電鍍廠最高峰大概有1750家，近年多數移到大陸，但現在仍有450家左右。這些電鍍廠分布在彰化市、和美一帶，可能登記在一個地址，排低污染的水，實際在另外一處生產，排電鍍廢水，整個生產流程散開，不易追查。

電鍍廠是做金屬表面處理，例如雨傘的骨架材質為容易氧化的鐵，表面要鍍一層鋅或鎳時，要用到加強酸的電極液，而重金屬最有毒性的時候就是在強酸狀態。而且電鍍過程會產生廢氣，如果是在自家客廳生產，廢氣就由業者自己和小孩吸進去，這才更毒。 為什麼彰化的癌症比例特別高，很可能也跟電鍍廢氣有關。

電鍍本身沒有錯，例如有些皮帶、手錶的表面都經過電鍍，讓物品耐磨、抗氧化，有問題的是，電鍍廠為什麼和農田相比臨，甚至直接把廢水排到灌溉水圳？

彰化稻米田照片一角，水圳裡的水管就是工廠排放管（攝影/汪文豪）

彰化水圳三不管

 

無法解決電鍍廢水的第一個原因是，彰化的水圳處於三不管地帶。

東西二圳、三圳的水源引自貓羅溪，水質很乾淨，但經過上游的彰化市、和美，就被工業廢水污染，導致中下游的灌溉用水也被污染。但中下游卻管不到上游，因為彰化的農田水利制度很奇特，彰化農田水利會只有使用權，所有權歸彰化縣政府。水利會說水路所有權歸縣政府，縣政府則說水利是水利會在管理的，造成農民一直引用污水，卻沒有明確責任歸屬。

彰化水利會狀況之所以和其他縣市不同，是因為台灣光復後，政府開放水圳認領登記，其他縣市的水利會都有去認領，不知道為什麼，彰化農田水利會沒有去登記，就變成使用權、所有權分離的現況。

如果藉著最近這次機會，讓彰化水圳的使用權與所有權能夠歸一，賦予水利會更明確的權責，污染問題會減少很多。

灌排分離不可行

無法解決電鍍廢水的第二個問題是，政府三十年來一直以「灌排分離」為解決方案，但從未落實。

我認為灌排分離也非根本之道，因為這牽涉到三個問題。一、倫理。 台灣的海洋沒有放流法，根本無法可管，灌排分離只是把廢水直接排到海洋，嫁禍漁民，叫漁民怎麼辦？

二、防洪。八七水災時，我的家鄉幾乎快被滅村，我家水淹到三層樓高。 水圳本身有防洪功能，如果灌排分離，在渠道裡設專管排廢水，將使得渠道輸水的有效面積減少，削弱防洪功能。

第三、卸責。如果灌排分離，廠商何必做污水處理，直接排廢水就好，而且一旦發生偷排廢水狀況，廠商大有理由說，是政府沒有做好灌排分離。

電鍍廠應集中管理

 

電鍍廠偷排廢水，廠商當然有責任，但問題根源是，政府當初為何允許設廠？公部門要先評估，若在這邊設廠，周遭農田甚至下游彰化河口的漁業，可不可以承受？政府如果沒有先規劃、管理，讓廠商隨意設廠，出事就怪廠商沒處理好，那當初為什麼核發土地許可證？這證明政府事前管理出了問題，事後再怎麼處理也處理不完呀！

根本問題在於，農地上不應該有工廠，應該把電鍍廠集中在彰濱工業區，用政府經費統一處理廢水、仔細監排，而不是讓電鍍廠零散化、地下化。

目前彰濱工業區進駐率很低，電鍍業者常說，彰濱工業區海風鹽度高，金屬易鏽蝕，不適合做電鍍，這理由四十年前還說得通，但四十年來技術一點都沒有創新？難道電鍍廠四十年來都賠錢，沒法研發新技術？

不過，若和化工業、染整業相比，電鍍業產值的確較低，使用人力多、自動化能力低，如果彰濱工業區進駐租金太高，電鍍業者自然興趣缺缺。那麼，既然工業區空著也是空著，政府為什麼不降低租金，吸引電鍍業者進駐呢？

面對電鍍廠污水，應該先談管理，事後的處理都是末端了。是政府管理不當在先，廠商處理不當在後，如果每一次發生問題時，都還只是在談怎麼處理，就太差勁了。

彰化電鍍廢水這麼多年了，為什麼無法徹底解決？不論藍或綠執政都一樣，在污染上都是同流合污。有誰會想到，兩百年前讓先民安心耕耘的這兩條潔淨水圳，如今卻成了讓人忐忑不安的毒水溝？灌溉水如果不考慮水質，還能稱為「農田水利」嗎？時代是在進步還是退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