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提供 / 蔣珮伊.田嘉惠
三月的第二個星期天，驚蟄的雨水挾著初春的冷冽籠罩整個台灣，才從傘下鑽上車，便聽見當天的嚮導嘉惠正用手機討論著天候影響市集的問題，我暗自擔心，原本前一天晚上就已接到通知，由於參與的記者過少，部分行程必須調整取消，現在該不會連市集都去不成了吧？
還好，雖然連日的陰霾使得遊客人數寥寥無幾，但在苗栗象鼻村的麻必浩部落市集仍正常開市，於是我們便以該處為拜訪目的地，也可順便到在同一路線上的司馬限部落市集瞧瞧。「山上的天氣很難說的噢！」嘉惠這麼說，像是在為今天的行程集氣似的。
從理論走向實踐，部落市集誕生
山路蜿蜒曲折，嘉惠一邊熟練的轉動方向盤，一邊跟我介紹目前部落市集的發展過程與現狀。她是台灣原住民學院促進會（NGO，在此簡稱原促會）的專員，服務時間已有六年，布農族的她，在當初九二一地震重創南投時，回到故鄉信義幫忙，因緣際會的進入原促會做事。原促會起初的組織目標設定在推廣部落教育文化工作上，後來部落人希望多上點農法的實作課程，他們便接洽師資、規劃課程內容。
「很有趣啦，我們的任務隨著部落的需求一直在變動著。課上一段時間後，他們就問說能不能試著賣賣看？於是我們就來推部落市集了。」 透過市集，部落希望能跳脫一般收購的層層剝削，以直接販售來幫助部落生計，同時也展現其耕作成果。
被山和雲霧圍繞的部落，現在要試著讓更多人看見
與在地合作的中繼供應站
車子上了一個大陡坡，愈往山裡走去。我問起部落市集的地理位置與交通問題。嘉惠說，由於所處位置在苗栗山區，目前的發展程度看來，要遊客專門到部落市集的確是困難的，但由於部落附近都是著名的風景區，例如司馬限與麻必浩便在前往雪見風景區的路途上，有潛力成為旅途休憩的中繼站，或是套裝行程中的一個景點，因此部落市集也與雪霸國家公園管理處合作規劃旅遊路線。
另外，司馬限林道在部落人的認養維護下，近幾年來成為自行車手愛好的路線之一，國際自行車大賽更兩度在此舉辦，未來司馬限的部落市集也能供應往來的自行車手適時的物資補給。
至於交通問題，目前自行開車仍是最便利的方式，但部落目前正與苗栗當地的「酋長大車隊」討論合作方案，該車隊為六至九人座的休旅車車隊，在價錢與人數上都適合一般小團體出遊，司機也大多是當地人兼職擔任，因此對於路況、各地特色等較為熟悉，可以「一邊開就一邊導覽。」
運作初期問題多，部落邊做邊學
問起目前各市集的營運現況與在部落的接受度，嘉惠坦承，一切都還在起步階段，各項硬體設備、經營模式都還在改進，「我知道我們現在還不夠好，可是我們也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是『夠好了』，所以就決定一邊做，一邊檢討改善。」
她說，草創時期大多數人仍在觀望，加上部落的青年人力外流狀況嚴重、專業人才不足，很多時候在溝通以及辦事效率上成效很差。有一段時間，嘉惠說每個人都在躲她的電話，好不容易找到人，才發現他們那段時間出現「集體的無力感」，「就覺得好像很多問題啊！然後都沒有人支持。」「但他們說其實說出來抱怨一下就好多了啦。」
嘉惠笑著講，這些mama、yagi（泰雅族用來指稱男女長輩的稱呼）其實對市集抱持著很大的期待，然而運作一個市集所要面對的問題遠超乎他們的想像，例如三個部落市集的農產品同質性很高，要如何發展出各個市集的特色？距離不近的他們，又要如何營造形象，讓人對「部落市集」印象深刻？價錢要如何制定，才能避免彼此惡性的削價競爭，又不怕賣不出去？長年務農的他們，突然要改變害羞靦腆的個性，開口向顧客推銷產品，有時還得承受客人的指責批評，又要如何學習與調適？在在都是挑戰。
「我有時候跟他們開會啊，壓力都很大欸，要好好的把這些問題講給他們聽，讓他們懂，不是那麼簡單的。」還好，目前各個部落至少都有一位負責的對口，積極的與原促會接洽討論，然而風險也在於，萬一這位肩負市集責任的核心人物放手，市集也會面臨危機。因此，部落還是希望擁有專業能力的青年能回流，為自己的部落發展盡一份心。
只賣自己吃的，分享生活好東西
針對前述的問題，嘉惠也說了幾個因應對策。為了開發市集產品的多樣性，他們開始在三個部落做「產業調查」，即對於部落中所擁有的資源做一次全面性的檢視，「在沒有做這個調查前，很多人都不知道原來有這麼多東西可以賣。」於是，在點子的相互激盪下，愈來愈多的產品如高麗菜水餃、咖啡豆雞湯也都端上桌面了。
市集的平台，在加強遮蔽措施後可好好利用
不過，雖然原促會鼓勵部落多開發不同產品，但其核心概念還是「賣自己原本就在種的」，一方面是因為，他們不希望部落人將在部落市集擺攤視為主要收入來源，而特別花錢投資，另一方面，市集所欲呈現的原本就是部落的「生活」，倘若撇開交易購買不看，其實便是基於好東西相互分享的心態，「我們賣自己平常吃的、用的，客人也才會安心。」
在遊客服務上，市集則希望以後能夠走向「預約制」，一方面能預估人數，了解客源，針對遊客的需求給予客製化的服務，另一方面，也能讓部落人在過程中累積應對的經驗。
誠實檢視缺點、重視遊客教育
車子停在司馬限部落的竹筍加工廠旁，嘉惠帶我下車參觀。無人的市集在綿綿細雨中看來格外的冷清，部分的硬體擺設與空間規劃確實有待改善，不過有趣的是，嘉惠此時從嚮導的身分轉換成監督者，在說明各地點規劃用意的同時，也不時指出待改進處：屋頂的用料與當初設計落差很大、平台上的遮蔽功能尚未建立、市集結束後的善後問題等。她毫不保留的一一點出，誠實的將問題攤在我面前，告訴我這些正是未來努力的方向。
我看著眼前的市集，像是看著一幅小孩的畫作，也許筆法還不夠成熟，然而卻能夠在這樣樸拙的畫面背後，看見其努力描摹的真摯樣態。
在離開前，一位mama經過我們，剛做完禮拜的他，要趕回家煮飯給小孩子吃，所以只與我們聊了一下。然而，「這就是他們的生活，他們的信仰所在。」嘉惠強調，部落市集並不是把人力拿來的服務遊客、將文化拿來當噱頭兜售，相反地，他們將「教育遊客」視為一個重點，在實行面，他們希望遊客能一同維護市集的環境整潔、尊重部落人的居住品質等；在文化面，舉凡讓參訪者明白相同原住民圖騰，在不同族群的不同意義、部落人的價值觀等，都在交流的範疇中。
市集實際參訪，物產鮮美人情濃
再度上了車，沿途經過近年來以織布文化聞名的象鼻部落，最後終於來到今天的目的地－麻必浩部落市集。以蕾過來迎接我們，她從台北嫁來部落已有十年，對於部落的發展不遺餘力，從言談中可聽出她對部落的了解，以及想好好做點事的決心，只差沒有張黝黑閃亮的臉蛋而已。她先為市集的發展歷程作了簡短的介紹，而後開始帶著我一攤一攤的逛。
於是，嘗鮮之旅就開始了。
翠綠的豆苗與過貓、澄黃的柑橘、豔紅未褪衣的咖啡豆，擺在桌上讓人讚嘆自然的色彩，就是這麼毫不保留的揮灑在上頭了。不用湊得太近、不用打燈，就能從那飽滿的光澤中辨識它們的鮮美。即將進入產季的桂竹筍紋路細緻、內裡白透，以淡淡的筍香預告未來幾週的盛產，而在後頭等著的還有桃接李、紅肉李及甜柿輪番上陣，讓人忽然懂了大地生命縱使更替有時，然而倘若順著它走，其生機卻從不間斷。
不過，在其中，味道最濃醇的，仍舊是在與部落人接觸時的那份人情味。像是嘉惠講的一樣，mama、yada們其實不擅於積極推銷，然而在除去語言的綴飾後，剩下的卻是很坦然自在的互動。不用說太多，他們把罐子打開遞給你，「吃吃看！」，覺得好吃而點頭稱讚時，他們也跟著你靦腆的笑笑；當從山下來的你，不明白那些土生土長的在地品種時，他們告訴你它的功效，還提供「原味十足」的食譜，這是山芹菜、那是山胡椒、黑豆很珍貴、羊奶頭露對坐月子的婦女很有幫助…你一個一個抄起來，而這些，就是所謂的在地智慧。
當然，部落人之中也不乏熱情幽默者，「顏色豐富」的笑話不時點綴著，當被問起是否看過賽德克巴萊的共飲畫面，你一點頭，他們就攬著你的肩要來親身體驗一次，你因為害羞喝得狼狽，他們嘲諷說你「不夠有誠意喔！」你才發現，原來，扭捏的是你自己。
持續檢討與籌劃，期盼大家來聽故事
而當我狼吞虎嚥著肉質鮮嫩的炸苦花魚、咬著充滿馬奧的香腸時，嘉惠與以蕾仍舊認真的在討論著市集的事務，例如嘉惠建議購置碗筷讓遊客試吃，就不用製造這麼多垃圾；偶爾建議與執行面不太合，也得再思考折衷方式；何時要把企劃書遞出以申請下一階段經費、部落廚房如何營運…，各個細碎繁瑣，然而這是必經的過程，尤其是在山中的市集，持守「原味分享」信念的同時，要讓更多人知道這裡，他們需要花更多的心力。
由於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部落管理委員會，因此可以獨立決定市集的型態與發展重點。麻必浩的廣場空間充裕，未來安排舞蹈團體、口簧琴表演。秉持前述的教育理念，他們希望歌舞內容能深入的介紹其背後的文化意涵，更能與觀眾互動。
「你知道那裡面的每個動作其實都有他表達意義與使用時機」，另外，市集旁現在也設置了「部落廚房」，遊客們可以在一旁選購新鮮的食材後，就拿到部落廚房料理，一邊與部落人聊天，一邊品嚐最道地的部落風味餐。
然而，麻必浩想做的不只這些。以蕾請部落護溪隊的阿公帶我沿著麻必浩溪走，他說他們這有三種會閃閃發亮的東西－梧桐、苦花魚、螢火蟲，我們探頭一看，苦花魚就在清澈的溪水裡不斷的側身翻動，在光線的照射下，便是一條閃動的波流。未來他們希望能開放部分溪段，規劃親水公園以及生態池，供遊客遊憩觀賞。
令我驚訝的是，在攤位上不多話的阿公，這時卻侃侃而談，在詳細的跟我們講完溪流的生態後，又帶我們到傳統的水力搗米間裡參觀，水如何作功、搗米程序為何，都解釋的仔細，談起部落的歷史，內容更有些是以蕾、以及阿公的小孫子也從未聽過的，嘉惠說，希望部落市集在未來也能是除了教會之外，另外一個聚會場所，大家利用這兩天來聊天、讓下一輩學學母語、傳統手工藝，對部落的影響力會更大。
「如果你們以後來，我還會跟你們說部落故事喔！」爺爺露出自豪的笑容，那一刻，我相信他會講得比誰都動聽。
跟著自己的節奏，把部落推出去
問起以蕾身為一個台北媳婦，有沒有遇過內部溝通上的問題，她說起初她會很心急，覺得這個沒做好、那個動作太慢，「但其實部落人都知道要幹嘛，也都會去做。…他們有他們自己的節奏，而這是我一直以來在學習調適的。」我想，「節奏」這兩個字，是我這次拜訪聽到最有個性的一個詞彙了。
在消防隊服務的小高，六日會跟妻子回部落幫忙擺攤，他們擺出的產品中有一項是只送不賣－肉桂茶。雖然成分只是單純的肉桂葉，那香氣卻令人難忘。「我們覺得這個是推廣嘛！又不是靠擺這個攤來賺大錢的，如果有好東西我們就大方的把它推出去，讓更多人知道。」他們的茶，也把小高夫妻那份美好的心意醞進去了，令人感到甘甜又溫暖。
綜觀整個市集，在場地及設備上仍然有些問題待解決，像是遮雨、遮陽的措施都還不完備，容易影響商品品質；整個市集的空間標示、意象設計也不夠清楚細緻，部落自己知道，他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過，他們就像是那一籃火燒柑一樣，雖然外頭看起來還不起眼，果肉卻甜得讓人驚嘆，而且，絕對不灑農藥。
※延伸閱讀
- 上山去，遊市集－向天湖部落市集巡禮
- 【上山‧遊市集系列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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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湖篇：賽夏風情原味體現 就在向天湖部落市集
麻必浩篇：不怕改變就怕沒客群 麻必浩部落市集士氣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