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蘇惠昭
2017年3月10日，為期一個月的阿里山花季正式開跑，唐實櫻幾至滿開，河津櫻開始落花，山櫻花則已長出綠葉，而榮登櫻王寶座的吉野櫻，因為氣候因素，一朵花都還沒有生出來，恐怕會遲到三月底四月初才開。
為了避開人潮，我在花季前四天來到阿里山，嘉義高鐵站的台灣好行阿里山線仍然滿席，園區內的阿里山閣一宿難求，阿里山賓館尚有客房，但是價格很讓人難過。旅社區的旅館呢？行前我列出了十三家，從第一家開始問，問到網路上評價很差的第四家，賓果!
當然已經漲價了，非花季一千八，花季兩千四，至於花季幾時開始，旅館說了算。
遺憾的是，阿里山花季才第五天，儘管志工喊到聲嘶力竭，努力勸說，據說遊客仍然繼續拉扯伸出簡易護欄的小櫻王唐實櫻，櫻花飽受摧殘，提早謝幕。公德心到這裡似乎消失不見了，志工嘆說。
久別重逢，我們的阿里山
2014年，我人生的拍鳥元年，開始拍鳥之後，我去了布洛灣大雪山武陵農場溪頭杉林溪，去了清水濕地鰲鼓溼地布袋濕地官田水雉園區，去了澎湖、金門和馬祖，而阿里山更是賞鳥拼圖中，不能缺少的一塊。
大學時代參加溪阿縱走，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傳說中的阿里山，以及阿里山與台灣歷史的連結，此後忽忽三十多年，阿里山彷彿漂流到了遙遠的、不存在的異境，身邊的朋友去了日本去了祕魯甚至去了西巴布亞，就沒有一個人說他上過阿里山，特別是開放陸客來台之後，阿里山、日月潭和野柳，名列三大割讓的風景區，我們失去了女王頭，失去光華島，失去了阿里山的日出、雲海、晚霞、森林與高山鐵路。
與阿里山的久別重逢，是2015年的春天，花季的鳥況實在誘人，我們先住進阿里山青年活動中心，第二天一大早開車進阿里山園區，那種盛況，以一種像不小心闖入外星球的驚詫程度襲來，漫長的塞車時刻，我開始數遊覽車，數到第兩百輛直接宣告放棄。停車場當然不可能有位置，我們必須把車子開到距離停車場幾公里遠的地方，再搭接駁車到園區。
進入園區，如果想到搭遊園車到沼平車站或更深入，就要加入很長的隊伍痴痴等待，但我們選擇沿著步道慢慢走。遊客不能開車進去，這是我喜歡上阿里山的理由。
比起其他風景區，阿里山的山鳥算是見過世面，比較不怕人的，只要站在一棵山櫻或吉野櫻前，山鳥便一波接著一波光臨，冠羽畫眉總是第一多，紅頭長尾山雀會來吃躲在樹皮隙縫中的昆蟲，我看見青背山雀咬下一朵櫻花，紋翼畫眉與冠羽畫眉一樣，以各種特技等級的姿勢吸取花蜜，而在高高冷衫叢中不斷跳躍的火冠戴菊，一向是拍鳥人來到阿里山的目標鳥。
麻煩的是人。
花季期間，阿里山國家風景區實施總量管制，每日一萬六千人，只是一萬六千人，人人都想擠進阿里山賓館前的櫻王特區。
其實看鳥的人不多。看花的人，真正說起來也不多，最多的是想要和櫻花一起拍照的人。為了人面櫻花相映紅，遊客大軍有志一同不辭辛苦的鑽入花叢，只差沒有踩在樹根上，園方雖然為櫻王圍起簡單的護欄，但伸出護欄外的櫻花枝條一直被拉扯，園方則忙著勸導，若想要找出空檔拍攝無人的櫻王畫面，有，但必須在清晨七點以前。
花美則人多，人多則嘴雜，平常困在都市裡的人來到風景區都非常的亢奮，蓄滿活力，徹底解放，高聲歡呼，大聲談笑，台灣聲景協會理事長范欽慧想在太平山推動一條寂靜山徑，我覺得那比叫煙槍戒菸困難。
我很相信台灣同胞平常是如何的壓抑自我或屈服於威權，以致在大自然面前失去了謙卑。
杵在賞櫻人潮中看鳥很累，不斷的有人來請你幫忙拍照，問說你們在拍什麼，這裡有什麼鳥，或者指著冠羽畫眉問這是麻雀嗎？其實還沒有學習看鳥之前我也是這一款人。為了擺脫人潮，唯一的辦法就是不斷的往裡往上，於是我們一直走，走到對高岳觀日坪，走上對高岳森林步道，走到對高亭，然後就沒有路了，有一點鐵腿沒錯，但是享受了一個下午無人的阿里山，這是2015年，我們與阿里山的久別重逢，驚詫多於欣喜，按照司機先生的說法，如果你晚了一班車，那堵在你面前等日出的，大概有三百顆頭。
2015年的阿里山花季，沿著廢棄的鐵路走，走向無人的所在
隔年我只能假裝聽不見櫻花與鳥的召喚，路過阿里山到塔塔加找星鴉和褐頭花翼。
陸客來台人數逐月下滑從2016年五月，蔡英文就任總統開始。交通部觀光局的統計，2015年來台陸客418萬人次，2016年351萬，2017年估計再減150萬，去年我到野柳拍秋過境鳥時，停車場的遊覽車不再密密麻麻，經過女王頭往好漢坡的路上，不必一路的說對不起借過，一條龍旅遊業者走上街頭，但這樣的野柳，不多不少的遊客，正是讓人感到最舒服的戶外空間，無論是遊人與遊人之間的距離，或者風景區所承受的遊憩壓力，所謂的陸客急凍，不過是讓野柳回到「剛剛好」的安靜(或吵鬧)，顯露出它原來的美。
沒有人的風景最美，阿里山應該也一樣，所以我決定再去。
2017前，花季前四天的阿里山，我只看到一位搖著小旗子的導遊。剛剛好的遊客，停車場還有空間，我獨住的旅館也還有空房，進園區買票沒有大排長龍，餐廳區依然雜亂毫無美感，遊園車也不必等待，但我還是沿著步道慢慢走，走到沼平公園深呼吸，在生態教育館閱讀生物的多樣性，思想著阿里山的開發歷史，派出所前的阿里山十大功勞已經結果，吸引了一群紋翼畫眉，我蹲在那裡看了半個鐘頭，猛一回頭，一隻火冠戴菊跳到我面前，為接下來的繁殖大業銜取巢材。
我喜歡這樣的阿里山，每一個遊客都有足夠的空間欣賞並遊蕩，人為的設施與自然的景觀同時並存，大家各取所需，不過這竟然是我預計停留的三天中天氣最好的一天。第二天七點半，我到沼平公園尋找藍尾鴝時，開始起霧了，這霧來得太早，我以為很快就要散去，卻因為無風，滯留不去，但只要山鳥進入兩公尺範圍內，我還是可以清楚看見。
看見花看見鳥，看見阿里山火車從霧中駛來，而被霧包圍的遊客依然精神抖擻，有一位男士手持自拍神器在每一株盛開的櫻花前喀擦，我甚至聽見有一群人放聲高唱「走在鄉間的小路上—」，瞬間毀滅了一個霧中的早晨。難道我們不是為了傾聽鳥的鳴唱才來到山裡？國家風景區是不是可以禁止遊客大聲喧嘩嬉鬧，大聲唱歌？
這霧盤整了一天，後來又下起了雨，下下停停，遊客似乎都游到可以避雨的地方去了，藍尾鴝、火冠戴菊、冠羽畫眉、紋翼畫眉、青背山雀、紅頭山雀、茶腹鳾、栗背林鴝、松鴉、虎鶇—-，牠們霧裡來雨裡去，收復了牠們的樂園，沒有人類的阿里山。
第三天，更慘，霧深雨劇，當地人告訴我霧一整天都不會散去，雨也不會停，我決定回頭，提早下山。
再見了，阿里山。
但是我一定會再來，因為那些鳥，因為那些超過一百種以阿里山為名，我尚未看過的植物，阿里山水晶蘭、阿里山五味子、阿里山龍膽—-，我們曾經路過而不入的阿里山，如此寶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