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寫手

卯澳小旅行

一個海灣,安靜地收留了一群人。人在黯淡夜裡點起燈火,於是這裡有了名字。

「卯澳」,一說是最初上岸的平埔族語大船之意,又一說,因為海灣向著卯時小島最早升起的太陽,還有一說,如果卯字左邊筆劃是三貂角的萊萊山,右邊那筆就是荖蘭山,它們起伏如兔耳的陪伴海灣,並且滋潤出溪流向下滑入村莊。

「榕樹溪、豬灶溪、坑內溪」,一個寄居蔚藍鹹水邊的聚落,竟也享受著豐富淡水的便利,卯澳人承接山與海的豐腴,陸續以梯田與漁獲造就聚落極盛風光。曾經,沿著豬灶溪滿是店家,米、布、雜貨、豬肉攤……,因為黑潮流經形成的漁場,卯澳討海人輕易滿載而歸;直到六十年代台灣製造業興起,並且漁業被南部鄉鎮取代前,卯澳的豐富漁獲與交易讓它冠上「小基隆」稱號。

「利洋宮」 位在聚落北邊,當地人稱廟口,供奉著全台唯一一尊手提魚籃的觀音,卯澳有人,聚集的人為花樣幸福尋找神來眷顧,幸福越大,廟越堂皇,金銀閃爍的神像擺在廣大殿堂中,我瞭望,知道香火從百年前點燃,就見證著港灣從輝煌到失落。現在的利洋宮在小小漁村中顯得碩大,就像以街相隔存在的卯澳港,如今只停泊著數隻小船,讓四周高聳水泥看來像困住自由的牆,而不是防衛風雨的堤防。

決定來到卯澳,是因為決定回到海裡。五年前一個衝動讓習居山裡的自己豁然沈入海中,是因為相信人不該只有陸地上的面貌,於是帶著某些熱情與執著,克服對水的恐懼,日復一日潛入海中探索蔚藍世界。但隨後上千個日子在國內外奔波移居,再次面對台灣的海竟有好久不見感慨,於是找個下午,拿張詳細地圖用手指沿著東北角推移,一個個小地名唸出與盤查,「風景秀麗、水清見底的卯澳灣,更被潛水界人士讚譽為台灣浮潛天堂」,雖然這樣字眼讀來必有參雜誇大可能,但觀望了周遭情勢後,還是決心前往一探,這交通不算便利的小海灣,暗示我應當在此過夜,同時享受一片海的日與夜。

第一印象,我是喜歡卯澳的。一個安靜小漁村,有著乾淨清楚輪廓,雖然新舊屋舍彼此參雜,但只要放慢腳步,就可以發掘蔓延舊時光的亮點。

石頭厝算是卯澳在地特色,尤以吳家樓仔厝特別吸引目光,二層樓房高度證明它在那個年代背後需要支撐的經濟能力與社會地位,雖然現已荒廢傾倒,但是規模與外型還是叫人不可能輕易錯過。除了吳家樓仔厝外,其餘古厝伴隨海風和「現代化」的威力,要不是完全消失,就是半新半舊被吃進水泥擴建裡,這樣的時代變遷我不會故作搧情解讀,我喜愛人活著的聚落,人活著,萬物就在改變,如同閱讀景觀的也是人,如何閱讀,其實是行者的課題,而不是這些安靜展現自己的客觀事物。走過小鎮一圈,有些人只看到雜亂建物,卻忽略了眼前那些亂石砌、水平砌,人字堆疊的傳統工法,正用斑駁身體說出數十年向海的心情。

卯澳因為人口外移,聚落中主要只剩老人與幼童,有兩、三間看來較新的建築,似乎是外來者購地自建,但慶幸的是,這些屋舍都顯露出足夠誠意與美感低調地融合在村落之中。卯澳不大,但有幾條小小步道可以散步,無論向著海灣左側或右側,信步而行,傍晚時分海風迎面,所謂的放假與放鬆,應該不是建立在奢華物質上,而是能夠遭遇像如此恰到好處的感官總和。

卯澳小站,一間結合咖啡店、民宿、餐廳的重修石頭厝,就在聚落中心面海的廣場上,讓人一眼得以看見。由當地媳婦小美經營,一開始我還不確定小站是否開張,但踏入後著實被驚艷,小小空間五臟俱全,氛圍甚至不輸大城市的餐廳佈置,在此可以用餐、冷飲,連銼冰都有!價格也非常平實。這裡同時也是社區發展協會所在,因此有著不少關於海洋生物、聚落歷史的展示,卯澳小站是我沒有預期到的驚喜,它為這個沒落漁村道出一種拙樸又堅毅的力量。

卯澳向北兩公里,抵達馬崗,以潮間帶豐富聞名,往南六公里,就是人潮洶湧的福隆,最初在選擇來到這裡時,一度考慮如果過於荒涼,可以到福隆補充物資。但也就是這樣絕佳的位置與景觀,東北角管理處所策劃的自行車道,將在年底竣工通過卯澳,小漁村的寧靜是否會有改變?抑或路過人潮可以創造聚落又一春?面對想像中即將湧入的外來衝擊,我好奇這個大起大落過的小村,將會如何面對。

潛入卯澳灣,是此行最主要目的,我分別在抵達當日下午,與隔天早晨,脫下陸地動物的衣裳,穿上鰭央求這片海洋收留我,但有別於漫步聚落間的愉悅,心情隨著越走近海洋而越沈重。

以湧渡卯澳灣作為畢業典禮的福連國小,操場前方有片潮池,由於礁岩環繞、浪小水淺,是不識水性者最適合的玩水區域。當我抵達時, 這個位在乏人問津卯澳聚落的偏遠國小,卻有十來輛汽車停在操場上。原來,福連國小開放假日露營申請,因此經驗老道者週末呼朋引伴來此烤肉戲水,然而潮池深度僅僅及腰,眾人踩踏結果,是珊瑚無一幸免。至於生物, 也是各憑運氣看這些觀光客是否在採集之後,選擇放生。

原以為驚愕之情到此為止,但更不可思議的景象是在隔日再次下水之際,居然遇見開著貨車、滿載水桶來此「打魚」的潛水者。這些潛水者裝備齊全,恐怕也是知道卯澳灣「資源旺盛」,因此一行人以專業方式下海搜刮。

這是潛水者能夠遇見最不堪的情景,想像日覆一日等待長大的海底生物,一旦長成就必須面對屠殺,以這種規模出沒在海邊,掠奪海產再轉賣給沿路海產攤,似乎已經是東北角海岸的一種慣例。我為巡游在卯澳灣附近的生物感到悲哀,但更悲哀的是人性貪婪,從五年前開始迷上自由潛水時,就已經領略台灣「打魚」盛況。

當然,如果某個生命的喪失,是為了另個生命的延續,可以稱作物競天擇,但是,當大海願意奉獻,人性貪婪,是在第幾隻魚時,才能滿足?

卯澳的名稱來源還有一說,卻是對照現今情況最不堪的一種解釋。「卯」在閩南語中是「賺到」的意思,因為此地漁獲豐富,任誰都可以在此賺到,因此稱為「卯澳」。

這就是一個海灣,安靜地收留了一群人。

如今,貧脊的,仍然餵食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