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寫手

一個農民在劇場

天龍人的下鄉演出

四月當小工在梨享樂園焦頭爛額地埋頭種菜之際,據說是搞劇場的一干人眾突然湧現,照這個態勢看來應該是來郊遊的吧,我心想快別鬧了。沒想到這個劇團二話不說就接受我們指派的堆高壟土種植火龍果的工作,過程中有人小心翼翼的栽種、有人嬉笑怒罵的玩耍、也有人拿蛇皮捉弄膽小的人。

我發現他們很能樂在其中,這在田間無論如何是件好事。後來才得知他們竟是針對六輕設廠與國光石化議題親身多次走訪彰雲田野調查,並試圖將所見所聞所感轉化為戲劇表演形式的「三缺一劇團」。

聊了一整晚後,也是戲劇研究所肄業的小工又重新回味了劇場人那不按牌理出牌的生活情趣,因此相當樂意地受邀觀賞他們非正式對外公開、實驗性質的演出。

劇場語言與真實土地如何交錯

台北天龍人樂意下鄉體驗並不容易,天龍國裡的劇場人願意放下「投名狀」式搶錢搶名搶資源的焦慮與衝動,長期深入關注農村與環保議題的更是稀罕。但站在一個彰化鄉下農民的立場來看,小工還是蠻好奇三缺一劇團這個以土地為依歸的「土地計畫」,要怎麼在龐雜紛亂的現實中擷選出「材料」來替立根在這塊土地上的人民發聲?或說如果根本就不打算替誰發聲,那這戲究竟能跟在地人發生甚麼關係或影響呢?

畢竟在台灣表演「藝術」似乎永遠可以自圓其說,但社會「現實」卻依舊混沌紛擾,要把這兩個目前看起來牛馬不相干的事情攪在一起似乎是在自找麻煩。而在看完戲後的討論會上,三缺一劇團以人的身體、一大塊布及幾根木棍作為操演物件,逗趣、變形、天馬行空地演出農村、環境相關議題的戲,也遭到不少「實事求是」的觀眾質問:

某些地方是有引出一些效果,但看不到串連這些片段的用意是什麼?看完還是不了解你們對這些事件確切的立場?有些情節線斷掉了,蠻可惜的。現場觀眾似乎覺得就算是在戲中,三缺一劇團也無可避免的必須作為一個「在場」的敘事者並且清楚的「表態」。

小工在表演課上也曾被教導演員可以隨心所欲的拆解並重建情節脈絡與角色心境,而能主導對角色人物一舉一動的解讀與控制,才能賦予台詞新鮮順暢且有能量的情緒與動作,又能使觀眾「清晰」的看見演員們你來我往的丟接互動。於是排一場戲可以宛如工廠輸送線般經由各階段的加工與協調而快速製造出平滑光鮮的產品;你也可以隨便找一篇劇場評論來看看,劇評家永遠可以宛如媽祖顯靈般鐵口直斷這場戲在戲劇結構上如何進展銜接,導演在舞台調度上展現了甚麼美學與理論,以及這個動作、那個符號、整個空間展現出甚麼意義與深度,對觀眾又引發了甚麼樣的觀看情緒與效果。

換言之大家進劇場的目的像是為了要檢視或證明我們能清楚「知道」或「演繹」些甚麼。但在這過程中,戲裡那些任人予取予求、操演詮釋的「角色」,無疑成了被專家捕獲製成標本的蝴蝶──看似明確亮眼,卻再無現實生活中的靈動與奧妙。

事實上從旁觀或全知角度完整的定義或敘述一件事物並不是那麼容易的。試著描述農民的母親之河濁水溪看看,你得決定是哪一段河面、套上哪一種背景脈絡、從哪個視角出發、與週遭的誰發生關係?更不用說你得替滾滾翻騰、漂泊混濁、毫無停滯之姿的溪泥水決定一個敘述的終止點。

劇場與農民都十分有戲

所以就連身為西方敘事祖師爺的史詩(Epic)傳統都是先以口述形式流傳,隨便一個人都可以加油添醋、言之鑿鑿,長時間下來不斷地增添情節與視角,最後才以文字整合成統一的一部作品。不這樣的話也實在難以與現實世界的質量相提並論;而當代最風行的敘事文類──小說(Novel),也得藉由好幾百頁的篇幅讓人無阻滯的暢所欲言才行,不這樣的話怎麼能盡現人心的曲折幽微呢?

因此當觀眾質問在這樣一個密閉狹小稱之為劇場的空間裡,在通常僅兩三小時的演出篇幅中,你們劇團到底能夠陳述出些甚麼東西時,小工常常會覺得很不可思議:難道不知道想跟史詩或小說藝術比拼它們所擅長的敘事質量根本是穩輸無疑?也許是時候讓我們溯源回頭叩問戲劇與劇場的本質力量何在了。

小工其實覺得現實人生的難度與趣味,比較像是喊著”To be, or not to be”(「成就」或者「無所事事」) ,而質疑起自己人生的「演出」的哈姆雷特;還是猛然頓悟自己「玩偶」身分而意識到唯有孓然一身地離開家庭這個避難所,才可能建立真正姻緣(marriage)的娜拉;或是那個被神明擺了一道卻仍舊選擇懲罰性的刺瞎自己雙眼,並聽取歌隊吟誦「不要稱任何未死之人為快樂之人」的伊底帕斯。

你看到的常常是活在一個沒有標準答案與可靠依歸的世界裡,必須孤獨的面對未知的將來而猶豫、懷疑、不安、期盼、祈禱、堅忍的人,換言之一個如履薄冰地等待命運與信仰降臨的人。當這樣的人出現在劇場中,觀眾所見所思將不會是幕後導演、一群演員、或者在背後下指導棋的劇評家,而其實是他們自己── 一個活生生存在著而擁有無限可能性與衝突感的人,因此觀眾勢必投入其在劇場外所擁有的一切經驗、知識、情感幫角色們分析利害,甚至和他們一起呼吸起伏、為活著而省思掙扎。

於是劇場中分分秒秒、一靜一動都可以充斥渾然天成、無所不在的懸疑與張力,簡單直接而無轉圜餘地。或許我們可以做個簡單的分類──敘事藝術試圖向外盡量地描繪說明世界,劇場這塊小空間卻要求整個世界專情的聚焦凝視琢磨它。所以在小工眼裡,一個俯仰於田間謙卑地向天地索求施捨的農民也可以很有戲!

看完戲隔天不甘寂寞的小工又繼續參與「三缺一」團員們酒池肉林的檢討大會,親眼目睹大家以狼吞虎嚥來表達對土地恩賜的最高敬意,以及情色…啊不是,我是說「琴瑟教主」馬力姐不時花枝亂颤的笑倒在鄰人身上的純情(更正確說應該是磨蹭)。又聽到團員討論到應該專注在呈現各種人物真正相信與投入的生活,即使那是相互衝突的;必須回歸戲劇的本質,就讓各個角色本身簡約的故事來展現力道與提供想像空間吧;劇場中的法則其實是less is more(少就是多);明年我們一定要到溪州演給農民們看….。

看在一旁的小工眼裡,心想他們也慢慢地聚焦在專屬劇場的「發聲」方式上了,看來這個劇團會走上這樣一條在劇場業界看來「不尋常」的路,並非偶然!不禁替溪州鄉親們期待起明年「三缺一劇團」的屏幕在溪州揭開的那一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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